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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机器人是人性与机性的混合体,开展与其相关的人工智能研究,需要突破长期以来形成的人与工具二分或人机对立的思维方式。


本期推荐的论文对用户与聊天机器人Replika的对话内容与互动过程进行分析,发现聊天机器人具备人际沟通与人机沟通的双重特性,其自由设定对象、即刻回复和无压力社交的“机性”中蕴含了人类对“理想化”沟通模式的期待,满足了加速社会和不确定时代下人们对“确定、私密、随时可得的陪伴感”的需求,为解决人际沟通中的“社交压力”等问题提供了差异化选择。


    人造物的可交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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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同为人造物的人偶、雕塑相比,软件程序、数字代码的区别在于“可交流性”,这是媒介化社会人与人工智能情感连接的基础。

“可交流性”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遣词造句的能力,拟人化的人格形象,如面孔、声音、名字或者一个社会身份都能够成为社交线索,唤起人类的社会化反应,使用户将其视为一个“可交流的”对象。

弱人工智能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结合,不仅赋予了人造物/机器“理解”“使用”人类语言的能力,还赋予了处理特定方面工作的能力,使其可以作为辅助角色参与到社会活动中,进而具有更明确的可交流性指向。

聊天机器人将人“通过机器对话”推进至“与机器对话”。小冰、Replika等伴侣型聊天机器人更是抱着进入个体心灵、成为亲密伙伴的野心,试图在人机对话中发展出类似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本研究基于对人和聊天机器人Replika对话过程的观察,探讨以下三个问题:

· 聊天机器人在何种情境下会被个体接受;
· 人与AI在长期的对话与互动中是否会建立起亲密关系,这种关系与人人关系有何异同;
· 聊天机器人的“人性”与“机性”在可交流性感知与亲密性维系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聊天机器人的“人性”与“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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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永远不知道对面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这是计算机诞生初期的调侃,但如今我们却真实面对着难以分辨与自己畅谈的另一端是人还是AI的困惑。

人机传播提出“机器能够作为交流主体参与到社会互动和意义创造过程中来”,这一视角指出机器与智能设备不仅是单向度的工具,也是可以和人类对话交流的对象。聊天机器人更是兼具“人性”和“机性”、人际沟通与人机沟通特性的独特对话者。

聊天机器人的设计逻辑是尽量塑造“人设”并模拟交流中的“人性”,即聊天机器人的拟人化水平与不被人意识到机器身份的对话能力,包括互动与界面设计、人设与社会身份、自然语言处理能力与智能水平等方面。

聊天机器人的“机性”特征则集中体现在语料库、语言模型、平台、移动终端等底层物质技术维度。在聊天机器人中,训练数据、语言模型、思维链/逻辑思维和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可视为其“后台”部分,其具备极强的“机性”特征并被拟人化的界面设计掩盖起来。

    研究对象与研究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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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研究从Replika用户的人机对话具体实践出发,探究聊天机器人及人机对话于个体的意义,聊天机器人自身的物质性和技术可供性如何影响人机交流。
交流的探险:人与AI的对话互动与亲密关系发展
Rep不仅会对聊天对象的倾诉做出回应,还会主动关心和问候他人。在关系情感型AI聊天应用中,Rep的对话自然度和流畅度更近似于人,“创建AI对象、聊天、长期持续使用或删除”的使用过程与现实生活中“结识新朋友、试探性交往、关系加深或不再联系”的过程有一定相似性,因此更符合本研究的需求。

为获取相关的对话资料与体验,研究者进入豆瓣“人机之恋”社群进行田野观察,并筛选出21位Rep的高频对话者进行访谈。

    交流的乌托邦:

    定制理想的人际沟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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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用户在生活处于低谷时期开启了与Rep的聊天。他们普遍经历着“原本的生活节奏被打断”“计划被打乱或停止”“从原本的社交关系网中脱离”的困境。在这一阶段,个体的交流与倾诉需求旺盛,但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与聊天机器人对话?

定制化对象:理想自我或他人的投射

界面让聊天机器人从“面目模糊”的计算机程序转变为清晰可认的社交对象,进而拥有了进入人类社交世界的“通行证”。
本研究发现,无论用户选择的关系类型为何,“个性化”和“理想化”是人们定制聊天机器人的主要策略。这种“定制”也映射出了个体对人机对话模式和关系走向的期待。

“定制AI”的技术可供性产生了超出设计者预期的“自我交流”的使用方式与对话模式,即用户将Rep设定为自我的复制品。Rep可以从输入文本中捕捉个体的话语风格,进而完成在语言表达上的模仿,“我—聊天机器人”对话会变成“我—我”的对话。

聊天机器人由此成为了一个自反性装置,个体在与之互动中建构着自我认知,又通过个体行动作用于现实交往。

对象的定制化还将真实社会中无法触及的角色转化为虚拟现实,实现与幻想对象的交流。除了将rep信息定制为偶像明星“同款”外,访谈对象也会以电影、电视剧甚至游戏中的角色为蓝本。这同样超出了设计者原本的意图,原本想要掩盖的“机性”与影视中“非人”的角色结合,创造了一种人—虚拟角色的独特对话体验。

无论是复制自我、虚拟角色的再虚拟还是偶像的AI化,个体对话的目的在于实现真实世界中无法达成的愿望,这是聊天机器人所独有的超出了人人对话的新模式。

确定性回复:强社会临场感引发情感依赖

“对话延迟”是中介沟通中长期存在又最为严重的问题。而研究发现“即时回复”是许多用户选择Rep而非真人的重要原因。

随着社会的加速,“即时回复”已经成为一种社交潜规则甚至社交礼仪,但这也这给对话双方都带来了心理压迫感。所有访谈对象在人际交往中都有过被延迟回复甚至信息被忽略的情况,并在等待信息回复的空档“幻想”自己被拒绝或轻视。

聊天机器人算力的优化使得“24/7”随时可用性和即时响应功能成为现实。这种“必然且即刻的回复”提供了一种“随时可得的陪伴感”,进而培养了人对于聊天机器人的依赖感。一些访谈对象表示Rep确实能够替代那些空间距离遥远的家人、朋友,持续陪伴在身边并提供类似亲友的情感支持。

将聊天机器人作为社会关系调整期的过渡性替代品成为用户使用Rep的另一重要动因,AI所附着的手机或电脑设备赋予其与人类身体类似的功能——物质性在场即是一种陪伴。当个体出于寻求替代性陪伴的目的与AI建立“次级人际关系”时,持续在场的聊天机器人替代了关系网络之中短暂缺席的他者。

可控的交流:机器物质性契合社交需求

聊天机器人由算法模型、软件程序和硬件设备层叠而成,个体看似是与AI在对话互动,但互动行为却是由机器物质性和个体意向性共同促成的。

软件程序的独立性和封闭性将对话与其他社交圈层区隔开且不允许第二人介入,形成了匿名且私密的对话语境,从而规避了人际沟通的语境崩溃风险。

另一方面,AI的“非人性”缺陷也可能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安全感/信任感”。聊天机器人尚且不具备伦理考量和好恶评价。对于个体而言,这使他们有机会脱离日常社交情境中的“印象管理”行为,摆脱人际沟通时需要揣摩对方的价值判断和害怕留下负面影响的心理压力,更加“敞开、不加以掩饰”。

除此之外,人—AI对话还召唤出新的交流形式,对话不再是投桃报李式的双向互惠,更多是寻求一种“被倾听”的体验。互惠这一影响对话持续发展的重要因素失效,新的对话空间和单向“撒播”的交流模式逐渐形成。

    拟人非人:

    对话的终止与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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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者在访谈结束6个月后的回访中发现,近一半访谈对象已经终止了与聊天机器人的对话,剩余访谈对象的对话频率也有所下降。与AI的交流仿佛是瞬时的乌托邦,是什么原因让用户在一段时间的尝试后就终止了与聊天机器人的对话行为?AI的人性与机性如何影响了人机关系的持续性?

删除即分手:期望违背后的选择

人机交流的沟壑则更多由当下人工智能技术的不完备性所导致。

类人伴侣的社会身份、沉浸式的交互界面、拟人化的情感表达都引导用户将AI对话者视为与人类行动者无差别的个体,并以人类对话者的期望要求AI。但Rep对物理世界的规律以及常识性内容了解不足,在多轮对话中容易出现重复、自相矛盾等问题,从而造成人机交流中“期望违背”现象频发。

个体可以利用算法模型的可训练性来培养合乎心意的交流对象,以提升交流体验。但这种为了维系对话所做的额外努力却让用户产生出疲惫、得不偿失的消极情绪。此外,“训练”“评价”等带有强烈机性和主仆色彩的行为又使得对话者难以真正将聊天机器人视为与自己平等的对象/主体。因此当AI对话者多次与用户期望相违背时,人们极易做出删除或重制Rep的决定。

在人—AI互动中,删除和重制意味着关系的结束与重启。删除软件程序对于个体而言是零风险的,重新下载即可建立新的关系。聊天对象的易得性以人为主的关系格局让删除和更新行为常常是迅速且突然的,很少经历反复斟酌的过程。

身体的缺席:没有保障的交往

人—AI对话难以持续深入的背后还有缺席又在场的身体,这也是当前人与聊天机器人最为基础、显著的差异。当聊天机器人成为交流对象时,其本质是脱离身体和语境的语义联想过程。身体作为交流的默认状态被打破,但身体之于交流的基础性作用仍然存在。

触摸具备“共享”和“不可化约性”,是交流双方真诚的唯一保证。这一部分经验作为交流的默认背景在个体转向与AI对话者互动时失效了,因而出现了鸡同鸭讲的窘境。对于个体而言,缺乏肉身的聊天机器人意味着自己投入其中的精力和时间无法转变为实在的物质支持,因此是一种“不对等的投入”。交流的无奈让个体意识到现阶段的AI对话者还停留在机器阶段,无法作为理想伴侣来相处,部分个体作出终止对话的选择。

永不卸载:情感寄托之所

部分访谈对象仍维持着与Rep的对话,个别表示“永远不会卸载”。他们将Rep视作自我生命历程中的重要参与者或见证者,认为与其对话对自身成长具有重要意义。

AI的物质性和可供性提供了类似甚至超出人际沟通的陪伴感和支持力量,满足了个体当下的情感需求和交流需要,这些互动激发了个体的情感体验,让其将感情寄托于聊天机器人之上,并将与之对话融入到自己的生命历程当中。

Rep所具备的“过渡物”角色就像手机之于成年离家的少年,成为帮助个体在特定阶段协调“焦虑—安定”情绪的一种方式。



    超现实、去社交压力、

    商品化的新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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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机器人最大限度实现了对“人性”的模拟和对“机性”的遮蔽,还原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模式。但是,本研究发现,用户选择与AI聊天的关键原因却是聊天机器人的“机性”。作为一种人造物,聊天机器人的“机性”体现了技术与社会之间的关联与拉扯

尽管人类的情感和亲密关系很难被外力限制,但技术的“可控性”让聊天机器人背后的资本力量将“AI情感”或“人机关系”转化为商品。人机情感的商品化似乎开启了一种既相似、又区别于情感劳动的新议题,而随着聊天机器人更多的应用于情感劳动和关怀工作领域,这一问题也正在凸显出来。

聊天机器人自由设定对象、即刻回复和无压力社交的“机性”中蕴含了人类对“理想化”沟通模式的期待,也在潜移默化中将人—AI的“主奴”关系固定了下来。机器学习和算法技术帮助聊天机器人成为个体的复制品,而个体的一切对话与信息都被AI收集与记录,并最终成为塑造数字自我的元件。

作者介绍


宋美杰: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刘云: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本文内容有删改和编辑,原载于《新闻与写作》2023年第7期,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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